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薩維亞諾:那不勒斯,我的父親(上)

時間:2025年10月22日 18:03

體壇周報駐意大利記者 沈天浩

羅貝托·薩維亞諾是當代意大利最獨特、最勇敢、最有影響力的記者和作家之一。他出生在那不勒斯,成長于中產(chǎn)家庭,曾在那不勒斯大學主修哲學。大學期間,他開始在左翼報刊上發(fā)表揭露那不勒斯地區(qū)黑手黨組織卡莫拉的報道。2006年,他的小說《格莫拉》出版,該小說取材于真實事件,詳盡記錄了卡莫拉的運作機制、產(chǎn)業(yè)網(wǎng)絡、以及其與各種合法行業(yè)的復雜勾連,引發(fā)軒然大波。

在此之后,薩維亞諾成為黑手黨的目標,遭受死亡威脅,只能在意大利國家警察保護之下生活。2008年10月20日,六位諾貝爾獎得主——達里奧·福、米哈伊爾·戈爾巴喬夫、君特·格拉斯、麗塔·列維-蒙塔爾奇尼、奧爾罕·帕慕克和德斯蒙德·圖圖——聯(lián)合發(fā)起呼吁,要求意大利政府竭盡全力保護薩維亞諾,并挫敗卡莫拉。然而,薩維亞諾至今仍處于高度安全防護狀態(tài),幾乎無法自由外出、享受正常生活

即便如此,薩維亞諾依然保持活躍。他經(jīng)常在電視節(jié)目、報紙專欄和國際媒體上評論意大利政治與社會,也成為右翼政治勢力的眼中釘。在《格莫拉》之后,薩維亞諾繼續(xù)創(chuàng)作,近年來又格外關注足球世界里極端球迷與黑幫組織間的聯(lián)系。

2025年的特倫托體育節(jié),薩維亞諾來到了現(xiàn)場,用一場1個多小時的演講,與觀眾們分享了他與那不勒斯的故事。那不勒斯是城市,也是球隊,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:“那不勒斯,就是我的父親?!币韵率撬_維亞諾的演講內(nèi)容。


1

對我來說,談論那不勒斯總是很困難,因為那不勒斯就是我的父親。

我的意思是,那支球隊與我的關系,不局限于情感,而是一種極為深沉的、近乎本能的聯(lián)系。我和父親常?;ㄉ虾脦讉€小時分析比賽,其實大多時候是我在聽,因為他才是真正的觀察者。父與子之間通過一支球隊建立的關系,是充滿魔幻的,因為足球本身就是一種隱喻。那些我們父子之間始終沒能說出口的事情,如今仍能通過足球被表達出來。

所以,當克瓦拉茨赫利亞離開時,我父親的那份憂郁,其實并不只關乎這名球員——他總覺得是自己“發(fā)現(xiàn)”了他,因為他總是熬夜看比賽,狂熱地追看世青賽、歐青賽。某天,他看到了這個名字幾乎念不出來的球員,于是早早地對我說起他,當時他還沒有加盟那不勒斯。當然,他的發(fā)音偏得離譜。當克瓦拉茨赫利亞真的加盟時,他得意地對我說:“你看吧?我早就說了!”

但那份憂傷,其實訴說著別的東西——那是我們很少見面的現(xiàn)實,是一個退休醫(yī)生的焦慮。他曾經(jīng)想去烏克蘭前線做志愿醫(yī)生,后來因為自己已經(jīng)80歲了,只能放棄。他不善于解釋這些感受,也不會用語言表達。他只會在克瓦拉轉(zhuǎn)會之際輕輕說一句:“真遺憾,他走了?!睆哪蔷洹罢孢z憾”里,你得去揣摩他真正想說什么。從小我就學會了這種“解碼”,因為正是在那時,我學會了愛上足球、愛上那不勒斯。

我很幸運,小時候就看到了馬拉多納,見證了一個強大的那不勒斯。這份感受里很重要的一部分,來自我的堂兄斯特法諾,他是尤文圖斯球迷。那時尤文陣中的外援是扎瓦羅夫、阿列尼科夫和巴羅斯——那是菲亞特在蘇聯(lián)大舉投資的年代,所以球隊里得有幾個蘇聯(lián)球員。我的那不勒斯能在那些年里戰(zhàn)勝堂兄的尤文圖斯,那真是一種純粹的幸福。

馬拉多納走后的每個夏天,父親每年都懷抱幻想:那不勒斯會簽下他心中的夢幻球員。可每一年的期待都會變成失望。他最想看到的是羅馬里奧,或是另一個巴西人貝貝托,他們一直沒來。那幾年,那不勒斯的簽約挺奇怪的:從洛朗·布蘭克到約納斯·特恩,我只能安慰父親:“爸,你看這個瑞典人,其實挺厲害的!”

我還記得另一個球員——不知為何我總記得這個名字,即便他的技術能力平庸:貝佩·因科恰蒂。有一次我在雜志上看到他要加盟那不勒斯,便興奮地喊:“太棒了,貝佩來了!”

還有安德烈亞·西倫齊,他高大、笨拙,但被我們稱為“超級射手”。只要他們穿上那件藍色球衣,就會被我們愛。這正是那不勒斯足球的真正魔力。

穿上那不勒斯的球衣,意味著與這座城市融為一體。這種事不會在米蘭發(fā)生,不會在國米、羅馬發(fā)生。當然也有些極端案例,比如托蒂之于羅馬,里瓦之于卡利亞里,但他們是絕對的例外。在那不勒斯,穿上那件球衣就意味著成為城市的一部分,哪怕只是短暫的過客。比如伊瓜因,他曾被那不勒斯人深深地愛著,他強壯、銳利,是那不勒斯人最喜歡的前鋒類型,但當他轉(zhuǎn)投敵人——不是“對手”,而是“敵人”——尤文圖斯時,他立刻被抹去、被詛咒。甚至在如今的那不勒斯街頭暗語里,說某人“是一個伊瓜因”,意思就是這個人不值得信任,是個叛徒。


我一直在想,為什么會這樣?為什么來到那不勒斯踢球,就不只是為球隊踢球,而是為整座城市而戰(zhàn)?這與那不勒斯自身的歷史有關。這座城市的身份意識,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一樣。

在別的地方,要成為當?shù)厝撕茈y。在特倫托、在米蘭、在柏林、在巴黎——你得是那里的居民、那里的文化產(chǎn)物,才能成為“特倫蒂諾人”、“米蘭人”、“柏林人”、“巴黎人”。但要成為那不勒斯人,其實很容易:你只需待在那兒,讓自己被這座城市“穿過”,就能成為那不勒斯人。那不勒斯有一種魔力,即便在“過度旅游”的時代,它仍然讓人著迷,因為它不會排斥任何人。你想成為那不勒斯人,就能成為那不勒斯人。

而且,它還會把一切都那不勒斯化——任何事都要以那不勒斯為尺度。這有時滑稽,有時顯得可笑、可愛。我?guī)Ц赣H去紐約看天際線,他第一句就是:“唉,這能比得上那不勒斯灣嗎?”無論什么,都得和那不勒斯相比。廣場?就要和平民表決廣場比。海灣?那得和那不勒斯灣比。食物?永遠比不上那不勒斯菜。

我每次見到兩個小侄子,都會這樣逗他們:“你想當柏林人?古巴人?紐約人?”他們回答得斬釘截鐵:“不!我要當那不勒斯人!”一個巴里或米蘭的孩子,未必有這種無條件的認同感,但那不勒斯人有,盡管這座城市復雜、艱難、甚至暴烈。比起那不勒斯,甚至連巴勒莫都更有秩序得多,可人們依舊愿意與那不勒斯認同,因為在那里,他們看見了自己最好的那一面:熱情似火、幽默風趣、充滿誘惑、混亂而詩意。

當一個球員來到那不勒斯,他很快就會明白:他不只是來踢球的,而是來體驗這座城市的。如果他踢得不好,評判他的是整座城市;如果他踢得好,那就是全那不勒斯的驕傲。這就是那不勒斯的獨特之處。

2

我很小的時候就接觸到了這一切。你得想象一下,馬拉多納當時就在那不勒斯踢球——他,是我接下來整個故事的核心,因為迭戈·阿曼多·馬拉多納,毫無疑問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。

我出生于1979年。馬拉多納抵達那不勒斯時,我還是個孩子。我聽著父親講述過去的英雄:西沃里、維尼西奧、阿爾塔菲尼、尤利亞諾、克萊里奇……我早已熟悉那些球員的故事,卻只能從錄像帶里看到他們。父親收集了那不勒斯隊的百科全書和VHS錄像帶。對我來說,那不勒斯就是我們父子交流的橋梁。

哪怕他想跟我說一些人生的道理,比如“不要總是正面硬碰問題”,他也不會那樣直接說。對他來說,那樣的話不自然、說不出口。他會說:“你得學學奧馬爾·西沃里——永遠不要讓別人看出你真正的意圖。你要走哪條路,就得從相反的方向出發(fā)?!弊闱虻碾[喻,就是他想留給我的人生準則。

我雖然沒親眼看過西沃里踢球,只在錄像帶上見過,但我很崇拜他——那個有意大利血統(tǒng)的阿根廷人,天賦極高,踢球時喜歡把球襪拉得很低。我踢球的時候也學著像他那樣,可遺憾的是:我從來不是個好球員。這對我父親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——有個踢不好球的兒子。于是我只好用語言去彌補,談戰(zhàn)術、談球員,把球襪拉低,靠姿態(tài)和言辭掩蓋自己的笨拙。

學生時代,我去德國杜塞爾多夫交換,那是個讓人郁悶的城市。我們?nèi)ヌ咔?,大家都把我往場上推:“快點,你是那不勒斯人,肯定特別厲害!”我拼命解釋:“其實我不怎么樣。”結(jié)果踢完一場,他們都笑著說:“你說得確實沒錯……”

馬拉多納到來時,我的祖父斯特法諾還在世。那是他們那一代人生命中最難忘的時刻:那感覺就像有一件偉大的事情,發(fā)生在你的家庭中、你的生活里。這樣的事,在別的地方大概不會發(fā)生。也許只有極少數(shù)家庭的超級球迷能體會這種感覺。

馬拉多納從巴塞羅那飛來,頭發(fā)又濃又亂,還帶著一份羞澀和緊張。他剛從加泰羅尼亞的挫折中出來。我直說吧,那地方對阿根廷人、對南美人,從來都沒什么好感。加泰羅尼亞人甚至不愿說自己是西班牙人,他們和南美人之間總有距離。相比之下,他們的文化甚至更接近荷蘭人,所以巴塞羅那的足球傳統(tǒng)里總有克魯伊夫這些荷蘭球員。

剛剛抵達那不勒斯,馬拉多納就在一次采訪中留下了很溫柔的話語。記者問:“為什么是那不勒斯?”當然,他的轉(zhuǎn)會費在當時非常高,但他回答說:“因為托塔(也就是他母親)說我們是那不勒斯人。”托塔一直聲稱她的家族來自那不勒斯,沒人確切知道是哪里,有人說是阿韋利諾,有人說是維蘇威火山腳下的某個村鎮(zhèn)。總之,當他接到那不勒斯的邀請時,母親非常高興,說:“我們本來就來自那里?!?/p>

所以,當馬拉多納抵達時,他以為那只是一場普通的亮相,結(jié)果是七萬人在等他。實際上有十萬人都想看他亮相,但能進入球場的只有七萬。那張照片太有名了:他走上圣保羅球場的臺階,像是升上奧林匹斯山的神祇,身上披著一條臨時遞給他的圍巾。那時候還沒有周邊商品的概念。我小時候有一張穿著藍色球衣的照片,白色短褲不知道是找誰做的,背號是我姑媽縫上去的,球迷圍巾常常是母親們在家織的。



說回馬拉多納。人們給他披上那條圍巾,他開始顛球,以他標志性的優(yōu)雅姿態(tài)面對七萬名觀眾。那樣的場面,在足球史上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俱樂部原本只打算在召開記者會的地方為他舉辦亮相儀式,那其實是圣保羅球場旁邊的一塊小籃球場,可當他們看到那股人潮,臨時決定打開大門,讓大家都進來。

電視把現(xiàn)場畫面?zhèn)骰丶?,我當時還是個孩子,看著屏幕上那個瞬間,我意識到:迭戈·阿曼多·馬拉多納來了。他是我們的球員。

馬拉多納雖然是絕對的天才,但他在巴塞羅那時問題不斷。他已經(jīng)開始吸毒,訓練也不積極,與俱樂部主席關系緊張。當時的西班牙社會仍有佛朗哥主義的余毒,對南美人有很深的偏見——他們說:“阿根廷人懶,不工作,只想著享樂和女人。”馬拉多納深受這種敵意的折磨。更糟的是,他遭遇了那次可怕的斷腿事故。

巴斯克后衛(wèi)戈伊科切亞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,他的動作非常惡劣,毫無體育精神,直接從后方鏟斷了他的腿骨。馬拉多納的兩條腿從此再也不一樣——一條永遠比另一條短一點。從那一刻起,各大豪門在考慮是否買他時,都會有所顧慮:“他是不是廢了?還能踢多久?在場上會不會累?會不會受傷?”

那不勒斯的勇氣改變了一切。他們原本打算買墨西哥前鋒烏戈·桑切斯,但命運讓他們轉(zhuǎn)向了馬拉多納。當時,桑普多利亞也在考慮馬拉多納,北方三強則沒有參與。據(jù)傳,那不勒斯通過一次信封報價的小伎倆贏得了交易:他們賄賂了開標的人,提前看到對手的報價,再在信封里加上了一點錢。于是,馬拉多納成了那不勒斯的人。

馬拉多納顛著球,七萬人在歡呼。隨后的記者會上,第一個問題卻很尖銳。一個法國記者問:“你好,迭戈。你知道這座城市有卡莫拉(黑手黨)吧?每天平均有三個人被殺,一切都在他們控制之下。那你知道是誰讓你來的嗎?”那不勒斯主席費萊諾立刻站起來,憤怒地說:“這是個可恥的問題,我來回答。請你離開!你在暗示什么?”

實際上,那并不是個無厘頭的問題,只是作為第一個問題確實有點生猛。年輕的馬拉多納根本不懂現(xiàn)場在發(fā)生什么。當然,實際上購買他的不是卡莫拉,盡管外界總是這么揣測。真正為這筆交易出錢的是那不勒斯銀行,為的是讓這座城市重新燃起希望。馬拉多納花了那不勒斯130億里拉,那在當時是天文數(shù)字。

其實,類似的事情早就發(fā)生過:那不勒斯前主席阿基萊·勞羅,當年花了超過10億里拉買下貝佩·薩沃爾迪(注:交易發(fā)生在1975年,創(chuàng)下當時的世界紀錄),報紙的標題是“那不勒斯花十幾億買人,而城市滿地垃圾”。兩件事看似無關,但實際上足球和那不勒斯從來不是分開的。足球就是城市的生活本身。球員既是那不勒斯人的先知,也是他們的家庭成員。

3

每年圣雅納略(San Gennaro)圣血液化的奇跡發(fā)生時,我都會感到一種深刻的認同。那是那不勒斯最神圣的時刻之一。在那一天,人們向圣雅納略祈求聯(lián)賽冠軍、祈求歐冠,而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。按理說,向圣人祈禱應該是求健康、求家人平安,但圣雅納略不一樣:他是懂人間生活的圣人。

他知道人有弱點——如果你偶爾要“取點巧”,他會保佑你;如果你做錯點小事,他不會立刻審判你;甚至即便你“婚外生枝”,他也會保護你。最重要的是,只要你本身不是惡人,他會以自己的方式告訴你:“不要施暴,不要過火,拿你需要的,然后離開?!比藗冞€會向他求彩票號碼,就像馬西莫·特羅伊西演過的那個經(jīng)典小品那樣。圣雅納略在天地之間調(diào)停,是一個懂得“活下去有多難”的圣人。正因如此,他寬容、溫柔,懂得傾聽。你犯錯了,他也依然在你身邊。

通過研究圣雅納略的形象、和演員皮波·博雷利一起創(chuàng)作以他為主題的戲劇,我更加清楚一件事情:那不勒斯的信仰、足球和生活,都是同一回事。

早在17世紀,那不勒斯的“西班牙區(qū)”就一直處于黑暗之中,其實直到我大學時期都還是那樣。那時我住在圣安娜廣場附近的斯庫拉街,我非常懷念那段時光。后來,在巴索利諾擔任市長的年代,那里終于安裝了路燈。以前雖然也有一些零散的燈光,但直到那時,西班牙區(qū)才第一次被強烈照亮,令人印象深刻。

在那之前的很多年里,西班牙區(qū)一直是黑暗的地方。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,是因為當初那里駐扎著西班牙士兵——那些遠離家鄉(xiāng)、沒有家屬的士兵。那里有妓院和賭場,一切都是為了讓士兵們打發(fā)孤獨的時光。后來,當局擔心他們太過放縱、沉迷惡習,就允許士兵的家人從西班牙遷來那不勒斯,于是這一帶才逐漸形成了家庭社區(qū)。

但“黑暗”仍然是問題。黑暗對某些人是有利的——拉皮條者能在暗處誘惑路人,賭徒打架時能迅速逃跑。那些玩“Zecchinette”等地下賭博游戲的人,都更喜歡街道一片漆黑??蓪用駚碚f,這顯然不安全。于是人們嘗試點起油燈照明,但每次有人點燈,立刻有人去把它們熄滅——潑水、潑泥,把燈芯弄得再也點不著。

直到有一天,一個修士想出了一個聰明的主意。他說:“把圣雅納略的圣像放在燈下,我倒要看看誰敢去熄滅?!庇谑?,那些試圖熄燈的人就猶豫了——誰敢去滅圣人的燈?就這樣,充滿那不勒斯特色的“祈禱龕”誕生了。這種路邊圣龕,其實是一種照明的伎倆:你可以在街上點燈,但名義上是為圣母或圣雅納略點的,如果有人去熄滅,那就是對圣人不敬。這一巧思讓那不勒斯的狹窄街巷終于得以被光照亮。



那不勒斯的祈禱龕

人們可以向圣雅納略祈求那不勒斯隊的勝利。這種祈禱幾乎成了慣例,而如果圣血那天沒有液化,那被視為不祥的預兆。歷史上多次如此:在新冠疫情之前和爆發(fā)當中,血液都沒有液化;1980年地震之前,也沒有液化。每當這種事發(fā)生,人們就擔憂災難將至。當然,有時災禍發(fā)生,圣人的血液依然會液化,于是人們打趣說:“看來圣雅納略也有算錯的時候?!笨赡遣焕账谷藭卮穑骸安唬粫e。只是我們還沒明白他的信號。”


每年的三個紀念節(jié)日上,眾多那不勒斯人都會來到大教堂,等待圣血液化

圣雅納略的信仰在那不勒斯強大到什么程度?我記不清是哪位教皇,也許是若望·保祿二世,因為擔心這種民間崇拜太接近“異教風俗”,決定把圣雅納略降級為次要圣人,甚至從天主教歷中刪除他的紀念日。結(jié)果,第二天那不勒斯大教堂外掛出了一條橫幅,永遠讓人難忘:

“San Gennà, futteténne.”(那不勒斯方言:“圣雅納略,別理他們?!保?/p>

我講這些是為了說明:當馬拉多納來到那不勒斯時,他來到的正是這樣一片土地——一片理解他、也能被他理解的土地。那是一種真正的魔法。

最近我采訪了莫吉,他說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:“如果馬拉多納天天訓練,他反而不會那么出色?!睘槭裁??首先因為他的身體與力量非比尋常。你看看當時比賽的錄像就知道,防守球員對他的侵犯是多么殘酷?,F(xiàn)在的球員只要被輕輕碰一下就能博得哨聲,可當年的馬拉多納被猛踢、被撞倒,卻幾乎從不抱怨。他能扛住一切。還記得當年有人問詹蒂萊,他是怎么在1982年世界杯上防住馬拉多納的。詹蒂萊的回答很簡單:“別無他法,只能把他放倒?!?/p>

馬拉多納的身體極其結(jié)實,同時也具有驚人的恢復力??上У氖?,這種天賦讓他能夠承受大量毒品與酒精帶來的損傷。他的身體會腫脹、變形,但幾個月后又恢復如常,頭腦清醒、反應敏捷。他有一種非凡的心理適應力:當他意識到自己必須成為另一個人時,他真的能在六個月內(nèi)變成那個樣子。正因為如此,莫吉說:“如果他遵守經(jīng)典的規(guī)章制度,他反而會被訓練成一個普通人。”

即便如此,馬拉多納通常每個星期三都會訓練。那天,整個那不勒斯城的學校幾乎都會空掉,所有人都跑去索卡沃觀看他的訓練。后來,俱樂部不得不改為閉門訓練,否則每到星期三,教室里都沒有學生。

馬拉多納在那不勒斯幾乎無法自由行走,全城都圍繞著他。他早已不被視為一個普通球員,而是城市的化身。這正是那不勒斯人與球隊之間近乎神圣的關系。他們生活在一個長期失業(yè)、充滿不平等的地方,普通人早已習慣了靠人情、關系和恩惠,去換取哪怕最基本的權(quán)利??墒牵谛瞧谔於虝旱?0分鐘里,當那不勒斯踏上球場,你會有一種感覺:有人在為你伸張正義。

你感到自己屬于那支球隊、屬于那段故事、屬于那個瞬間。那是一種幾乎無法解釋的情緒力量,能讓人暫時擺脫一切失落。

對那不勒斯人來說,足球不只是娛樂,它還有政治意義。即便是上次斯帕萊蒂帶隊奪冠時,我其實一直擔心:北方三強太習慣贏了,他們不像那不勒斯一樣懼怕勝利,他們懂得怎么掌控媒體、怎么向裁判施壓。所以,我當時真怕這一切會被奪走。因為在現(xiàn)代足球的商業(yè)邏輯里,“勝利”總是屬于那些更會經(jīng)營的俱樂部。


對那不勒斯球迷來說,每一場比賽,都像是在修正命運——如果贏了,整個星期的不順都被治愈;如果輸了,生活中的問題會變得更加糟糕。

那么,這一切又與馬拉多納有什么關系?他是一個帶著快樂踢球的人,而這絕不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。在我們這個社會里,記者攻擊別人,是為了流量和取悅追隨者;政治家拉攏盟友,是為了選票、權(quán)力……人們做事的背后,總有一層功利性的算計。

你或許會想:“那足球呢?球員不也是一群拿高薪的雇傭兵、沉溺享樂的富人嗎?”確實如此:他們中充滿了虛偽、洗錢、逃稅、丑聞……足球這個行業(yè)本身就充滿骯臟。如果我開始講述這項運動的“墳墓”,恐怕永遠也講不完。但當比賽真正開始,你仍能看出:誰在場上傾盡全力、誰在真正地享受比賽。馬拉多納就是那種球員。

他有一句常被引述的名言(至少人們相信是他說的),內(nèi)容是這樣的:“如果我穿著白色禮服去參加婚禮,而一個孩子朝我扔來一個滿是泥的足球——我會用胸口把球停下,然后再把它踢回去。我才不在乎那身衣服呢?!边@句話完美地概括了他:對他而言,踢球始終是游戲。

我從他身上學到一件事:我不是去看比賽,以便看到馬拉多納;我是通過看馬拉多納,去看懂整場比賽。這是偉大球員與其他人的區(qū)別:當你注視他的表現(xiàn)時,你可以看見比賽的完整圖景。他身上有一種無盡的慷慨:他職業(yè)生涯中助攻的進球,遠多于親自打入的進球。

還有那粒著名的“世紀進球”,就是“上帝之手”過后的連過五人。對于那一幕,馬拉多納日后留下了非常動人的描述:“有一次我比賽時,我弟弟拉洛在場邊看,他對我說:‘迭戈,你為什么在晃過所有防守球員之后,不順便過掉守門員?’對英格蘭那場比賽,我發(fā)現(xiàn)面前的情形和當時一模一樣,于是我心想:現(xiàn)在我要照他說的那樣做?!?/p>

那一瞬間,完全是游戲的邏輯,而不是功利的計算。他沒想著高額獎金、世界杯淘汰賽的壓力和全世界的目光。他只是在玩。這就是馬拉多納傳遞給我們的東西:游戲的快樂、輕盈的創(chuàng)造力。

那不勒斯當時并不是一個成功的城市:它有著豐富的自然和文化資源,卻沒能成為旅游中心,也沒能建立強大的工業(yè)體系,還陷在卡莫拉的幫派戰(zhàn)爭中。但當球隊贏球時,我們會覺得,全意大利甚至全世界終于意識到:我們并不只是混亂、貧窮或犯罪的代名詞;我們也能靠才華、策略和力量去贏。

這樣的勝利,也是那不勒斯精神的代表。在一個權(quán)利得不到保障的地方,人們只好依靠想象力、機智與策略去生存。這種精神既屬于意大利,又尤其屬于那不勒斯。沒有工作權(quán)、沒有公共交通、沒有市政資源?你就得自己發(fā)明方法。在別處,這些由“制度”提供的東西,在那不勒斯全靠人的創(chuàng)造去替代。于是,這既會滋生狡黠、違法與欺騙,也會孕育出創(chuàng)意、共情與團結(jié)——因為人必須活下去。

我永遠不會忘記,在我成長的西班牙區(qū),每天早晨都有很多母親把孩子交給跨性別者照看。這些跨性別者晚上做性工作,白天就幫忙照顧孩子,而母親們則去黑工廠縫包、做手套、制鞋。那時候,在意大利別的地方,誰會把孩子交給這些人?社會輿論會說:“這些妓女多可怕!”可在那不勒斯,這么做只是出于生活的需要。因為她們善良,大家也都要活下去。于是,“生存的需要”讓人們超越了偏見。那些女人看到,這些跨性別者其實非常喜歡孩子,她們本來就渴望有家庭。真正消除偏見的,并不是文化啟蒙,而是生存的現(xiàn)實。

這就是那不勒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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